日治時期的高美濕地原是海水浴場,然因台中港啟用,攔下大甲溪河沙而淤積成今日所見的濕地,卻也孕育了豐富多樣的生態,被稱為美麗的錯誤。這片濕地如今還得面臨新的危機,那就是前來踏浪觀賞夕陽的民眾,對生物棲地的干擾與破壞。(黃小俊 攝) |
【撰文/何韋毅】
最髒、最毒,也最值得守護的觀音海岸
台灣四面環海,弔詭的是,海洋文學在這塊方寸之地卻不太發達,回想與海洋有關的作品或作家, 廖鴻基、夏曼. 藍波安⋯⋯屈指可數。再仔細想想,島上的人民多是不親近水的,若要說起與海洋最密切的連結,頂多就是一尾尾在市場或熱炒店裡的海鮮。
走在桃園觀音鄉樹林溪的出海口,我一面努力抵擋寒風,一面思索著以上的問題。會站在這裡,是因為去年環境資訊協會的「最值得守護的九大美麗海岸線」新聞稿勾起了我的好奇心。對我來說,這九個海岸起碼有1/3是陌生的,而且桃園地區入選者怎麼同時又是最髒、最毒的海岸?我無法理解,於是找到「搶救觀新藻礁行動聯盟」的潘忠政大哥,請他帶我實際走一遭。
十度多一點的氣溫,伴著大風刮起的漫天飛沙,埋在沙丘裡的塑膠袋、椅子、瓶瓶罐罐,時而探出頭,一陣風沙吹來,又被掩埋回沙裡。我弓身跟在潘忠政大哥後方,隨時拉緊外套,以免一鬆開,寒風便刺進骨子裡。冬天加上鋒面,絕非到海邊走走的好時機,然而為了一睹觀音海岸的沙丘與藻礁,我還是來了!
從桃園開始,有一大片南北迤邐的沙丘,也孕育了竹圍至永安長達27公里的藻礁地形,老實說,如果天氣晴朗,而且站得夠遠,沙丘連接沙灘與藻礁入海的畫面,其實挺美的,我甚至有點難想像,原來西部有如此壯闊的海岸。
但事事豈能盡如人意,越過樹林溪沙丘後方,那可是一片連綿的工業區,煙囪竄出刺鼻白煙,汙水處理廠不斷排出廢水,樹林溪的石頭染成紅棕色,於是,我明白了沙丘裡的垃圾、死寂的紅棕色藻礁,還有絕非來自海洋的怪異味道,其來有自。
潘大哥是桃園知名的環保人士,最早在1993年成立觀音鄉文化工作陣,此後便以環境保育為職志。大約1995年,他們經常在新屋溪口紅樹林做生態導覽,輾轉得知沿岸礁體是珍貴的藻類造礁,而非珊瑚礁,尤其當時桃園沿海已經開始遭受工業汙染,於是保護藻礁成了新的任務。
珍貴的植物造礁
「兩天前,樹林溪口的藻礁還是紅色的,工廠排放出什麼顏色的水,藻礁就變成什麼顏色。」潘大哥嘆了口氣,望著這片毫無生息的海岸說道:「等會兒帶你們去看看還有點生態的藻礁。」
觀新1是目前最適合觀察藻礁的地方,但與其說最適合,不如說還有藻礁勉強生長。所以潘大哥算好潮汐最低的時刻,希望帶我們看見最大片的藻礁。
不同於珊瑚礁的動物造礁,藻礁屬於植物造礁,主要為無節珊瑚藻死亡鈣化後所形成的礁體,由於生長速度極慢,每年僅能成長0.05公分,因此桃園海岸動輒超過三公尺高的藻礁,便成了珍貴的地質教材。潘大哥說:「其他地方也有零星藻礁,但唯獨桃園的最大片,也最壯觀。」
他拿起一顆石頭,指著一小塊粉紫色說:「這就是無節珊瑚藻,生長週期為一年到一年半,周遭的白色就是鈣化的藻類,接著新的藻類附著,一層一層覆蓋上去,堆成你現在看到的厚度。」
我望著這一大片沙灘以及藻礁,直覺這就是最好的海水浴場與生態教室,理當好好保存,然而1980年開始,工業區陸續進駐大園、觀音,2007年中油為埋設天然氣管線工程而剷除藻礁,都是海岸前所未有的浩劫,桃園27公里的沿岸藻礁,如今只剩下觀新的四公里尚有苟延殘喘的生態。
我不禁好奇:「還有什麼作為能救這片海岸?」潘大哥解釋,環保團體早在2008年便提出將藻礁沿岸劃設為「自然保留區」的建議,希望嚴格禁入的規範能避免自然生態及地景被破壞,是積極的保護作為,拖過了幾年,桃園縣政府才在近期提出劃設「野生動物保護區」方案,用意在劃分不同程度的保護範圍2。然而後者保護的主體是野生動物,若適用於藻礁,得還要有一番自圓其說的功夫。
我們在藻礁上努力尋覓生命跡象,也不枉苦心,看到了珠螺、平背蜞、縱條肌海葵,不多,但證明了這片藻礁尚有生息。離開海岸前,潘大哥語重心長說了一句:「我們原本把藻礁當作拯救海岸的工具,但後來才發現,藻礁就是目的。」
準備離開海岸的那刻,我再次回頭好好看了眼海岸,大風飛沙,沙灘及藻礁與水天連成一線,「最髒、最毒,但又最值得守護的美麗海岸」,此行已得到印證。
回想小說《群》的書封有句文案︰「當大海有了智慧,第一個念頭竟是殺人。」內容描寫海洋如何反撲人類,人類又如何千辛萬苦免於滅絕的危機,而當我親眼見證了「我們」如此無情的對待海洋時,終能理解作者法蘭克.薛慶(Frank Schatzing)何以能寫出駭人卻真實的科幻題材。
見過殘酷的真相,我想要尋找更多海岸線的守護者,並輾轉找到了黃小俊(本名黃俊男)。
走在海岸線上的熱血青年
「徒步守護海岸線」,其實當我第一次聽說黃小俊這位被媒體描述成「拋學棄業」環島的熱血青年,心中並未掀起太多波瀾,畢竟,這幾年來徒步環島的熱血人士,大有人在。
然而,在海岸線徒步還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。真的沿著海岸線走?還是沿著海邊的公路走?東部的海岸線崎嶇,西部的海岸線堆滿消波塊,我很難想像沿著海岸線徒步是什麼樣的光景與艱難,於是,錄音筆還沒按下去,我迫不及待先發問了。
「當然是沿著海岸線!我都走在最靠近海的地方。」黃小俊打開筆電,秀出一張張堆滿垃圾、廢棄物以及消波塊的照片,他說,這才是在西部海岸徒步最真實的畫面。我看著照片,背脊發涼,震撼完全不亞於觀賞《看見台灣》,甚至開始遲疑:為什麼要讀者去看一片死氣沉沉或充滿垃圾的海岸?
後來,我和黃小俊達成共識:無論再怎麼艱難,都盡量找出海岸線美好的那一面,但也不要偏離真相太遠。
民國七十幾年的台灣,還有很多未被破壞污染的海岸,台南長大的黃小俊,小時候常跟家人到鹿耳門溪的河口撈孔雀蛤、抓螃蟹,童年的回憶,大抵離不開清澈的溪流與海洋。然而當他負笈北上東海大學,也正是台灣經濟起飛的階段,工廠一座座蓋起來,五顏六色的廢水隨著溪流沖進海裡,通往海邊的道路被刻意擋起來,裡面其實堆着許多有毒廢料,於是,人們對海的想像,不知不覺被逼至南邊,墾丁成了海的代名詞,成了新世代對海唯一的記憶。
或許是緣分,念生物相關科系的黃小俊在五、六年前認識了導演柯金源以及海洋復育人士郭道仁,柯導曾這麼告訴他:「拍照應該要呈現真實的畫面。」於是他開始拍起海漂垃圾,也冒出環島的想法。
而真正讓他把環島與守護海岸線結合,是在某次經過台南黃金海岸時,發現記憶裡的沙灘竟然因為海岸線嚴重侵蝕而不見了,「所謂的滄海桑田要經過多少時間?」他決定用環島紀錄一直在消失的海岸線,就像齊柏林從高空看見台灣,他選擇「走」在海岸線上看見台灣,「因為我喜歡散步看風景的速度。」
在桃園觀音海岸有著開闊的美景,但美景之後卻是難以想像的污染與破壞。(黃小俊 攝影) |
天堂,轉身即是地獄
最讓他印象深刻的,是桃園海岸,觀音一帶在退潮時會留下大片淺灘,映射晚霞天光,澄紅的水天令人心醉,「但是,」黃小俊話鋒一轉,說了句我很熟悉的話:「台灣最髒的海岸也在桃園。」
他說, 畫面拉近後, 你會開始聞到臭味,那是岸邊工廠汙染造成的結果,然後,你還會發現,剛剛在畫面裡出現的黑色點點,有些是石頭,而更多是垃圾⋯⋯「五星級的海岸,一星級的對待。」在走完了幾乎被工業區包圍的桃園海岸,黃小俊下了這樣的註解。而我只能拚命點頭,同意他說的:「這片海岸美得像天堂,但轉身即是地獄。」
最驚險的經歷也在桃園,他將這裡拍到的綠石蚵分享在粉絲頁上,當地的汙染議題再度受到關注,沒想到卻被媒體暴露身分,「我就這麼一個人走在海岸上,目標太明顯了,如果有人想對我怎麼樣,完全躲不了。」揭發綠石蚵可能引來的危機,使得他不得不先繞道避避風頭。
徒步環島後的三個月,黃小俊走完了西半部,正好時序入冬,沿海刮起的東北季風讓他決定暫停,「環島,尤其是沿著海岸線,千萬不要逆風,那是和自己過不去。」沉潛一年多,他決定在今年完成旅程。
採訪過後,我想起一個來不及問的問題:「要如何貼著東部又是斷崖又是岩岸的海岸線徒步?」想必也是不小的挑戰。
《※延伸閱讀》
‧尋找台灣最值得守護的九條海岸線 (下)
【更多台灣最值得守護的海岸線故事,請參閱《孤獨星球》Issue28(2014年2月號)。版權所有,轉載請註明出處。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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